2010年初,我參與差事劇團劇場創新與文學迴流計畫,第一階段是讀書會,閱讀〈江湖在哪裡〉,第一次系列地閱讀台灣農業的觀察,發現我的父親、我的母親,我的家鄉埔里的村民、就活在書中農業發展的脈絡裡。在閱讀此書並與差事夥伴們讀書會討論時,90歲的父親以及兩年前過世的母親昔日種田的種種身影,陸續地從我的記憶底層中翻轉出來,浮現在腦際……
春寒的清晨,撒播稻米種子腳陷泥田的多桑、被水蛭鑽入血管的雙腳、因整季冬夜無法闔眼顧著烘乾菸葉的柴火而紅腫的雙眼、噴洒農藥導致中毒臥床的身影、凝視著眉溪洪水切割甘蔗田而緊閉的雙唇……看到洪水淹沒農田哭天喊地的阿母、在廚房忙進忙出準備宴請公賣局收購菸葉的長官的卑曲身影、挑除次等糙米中小碎石的專注眼神……
身為農家子女,從小跟著下田工作,國中畢業後,離開農村到都市求學,每逢寒暑假,仍要回鄉幫忙農作。然而這十幾年來,忙著在這台北都會生存,回鄉的次數減少,更別說下田幫忙了。雖然如此,這屈居都會的身體,在午夜夢迴時,總會回到埔里的田野奔跑、踩在泥地幫忙踩摘阿母種的蔬菜、驅趕偷吃稻米的麻雀、在煙寮幫忙包裝菸葉……
離開家鄉,到台北求學、工作、生活…這些歲月已遠遠超過在家鄉度過的歲月,可說已經變成台北人了,但至此刻,與差事的夥伴們口中討論著〈江湖在哪裡〉的農業脈絡,心中卻交織著父親與母親的身影以及午夜夢迴的童年記憶片段,我不禁開始自問:我是誰?我來自哪裡?我的身體是哪一種身體?我的語言是哪一種語言?我的血管,流著哪裡的血?我的腳,踩在哪一片土地上?
我的家鄉,在哪裡?
落腳在台北,卻像一棵懸空的樹,找不到可以伸展紮根的土地。
懸空的樹,一直是無法適應台北都會生活時,腦海中顯現出來的圖像。讀書會之後,我帶了一片乾燥的樹皮,是讀過江湖在哪裡之後連想到的物件。在綜觀台灣農業發展史的脈絡之後,才發現自己家鄉的農民,也必須不斷地配合各階段的農業政策。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為了水利會來收水租而煩惱,村子裡的小河流被蓋成了水泥砌成的灌溉渠道,每隔一段,就會有水閘門,由水利會的人負責開關,以控制流到農田的水量。樹皮,是一棵樹由根部輸送養分與水份的部位,是樹維持生命的經絡與樞紐。這些密布在農田間的渠道,像是樹皮提供養分的路線般地,是資本主義滲透入農村的管道,同時也是回收農民血汗成果的路徑。
一直以為父親以及村子的農民,只是在與天搏鬥,與土地打拼而已,沒想到在與天地拼鬥的層面之外,還要無知的承受著無形巨手的剝削。
讀書會討論之後,差事在劇本形成之前,先進行每一個人的自主即興演示,稱為「自主稽古」。稽古,是中國的古典用詞,意思為學習古學,如經典、書法、國畫等,日本至今也沿用中國的這個古詞,茶道、能劇、劍道的學習皆稱稽古,之後也引申用於藝術創作的學習,也是練習的意思。
從自己出發,自主性地思考自己與土地的關係,做一段由自己的生命經驗出發的表演練習。從小至今,絡印在腦海裡畫面之一,就是父親站在洪水滾滾的眉溪河畔,緊閉著雙唇,凝視著洪水切割著田地,甘蔗一排排的捲入泥濘的激流漩渦中,那天,直到吃完晚飯,父親都沒開口說一句話。在第一次的自主即興,我使用了樹皮物件,以身體呈現了父親當年凝視洪水的畫面。
父親總是默默的下田工作,很少講話,我們小孩都怕他,他經常在外面跑,國中時,有一次我甚至懷疑我是否沒有父親,怎麼那麼久沒看到他,或聽到他的聲音。甚至開始為母親種菜理家的辛苦打抱不平,對父親產生了一種怨懟。但這次在自主稽古中,扮演父親,似乎經歷了當年父親的心情,對父親有一種親近感。
從讀書會到代表的物件、自主稽古,之後,團長交織演員的自主稽古,形成了劇本。在〈金碧村〉劇裡,我飾演一個農村的中年婦女,我這個已經習慣都市的身體,一開始對自己演阿桃嬸的農婦裝扮感到羞澀。用臺語講台詞,內心也有某種奇怪的感覺。台語,是我的母語,上了小學以後,規定在學校講台語要罰錢,或被責罵,鄉下的孩子得努力的學習捲舌、咬嘴唇的f音、困難的ye半音…在這種語言高低位階的價值觀下,從小就感受到台語似乎是一種低等的語言。
在日本念研究所時,學習社會語言學,充分了解母語的重要性,語言並無高低之分,且自己也喜歡回家鄉時,跟家人用臺語交談,有種親切感,因此並不排斥自己的母語。講著阿桃嬸的台語,發現越來越順暢起來,甚至樂在其中了。一時間覺得自己是家鄉的某個堂嫂或是鄰家的嬸婆。講了二、三十年的國語之後,以台語講著劇裡阿桃嬸的喜怒哀樂,覺得自己似乎找回了某種東西,這東西,似乎已經沈睡在記憶深處多年,慢慢甦醒過來,雖然到現在,還沒釐清那是什麼,但我感到這東西是生命裡最重要的部分。
從事較多與身體運作相關的工作,經常在自問我的身體是哪一種身體,台灣人的身體符號是什麼,也許這些答案得深入台灣的土地去尋找,也許在尋找當中,會逐漸發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,也許在都市叢林的懸空的樹,會慢慢地找到紮根的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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